隨著心版雜誌從半年刊改版爲季刊,我們正式推出“心靈驛站”專欄。心靈驛站專欄作者群為教會從事教牧關懷、婚姻、青少年輔導專長與心理相關專業工作者。神呼召作者群進入心理關懷與輔導工作;身為第一線的工作者,我們親身經歷與目睹罪入了世界後,人的破碎、無力與無奈。
因著恩典,作者們得以成為生命的導管,以旁觀者與陪伴者的身分深刻體驗天父全方位的愛與醫治,期待藉著專欄文字將我們所見所聞與神長闊高深的愛傳遞出去;也盼望藉著這個小小的窗口提供弟兄姐妹心理健康方面的資源,以此幫助更多有需要的弟兄姊妹與未信主的慕道友,使神的心得到滿足。
創傷與心理健康
吳欣純
2020年至今轉眼間三年過去。隨著時序推移,眾人生活慢慢步入新的平衡。百貨商城重新開始返校購物折扣,暑假期間世界各地人潮湧入城市與觀光景點,餐廳、街道、大眾交通人員滿載,彷彿那段疫情時期各種隔離與篩檢早就離我們甚遠。
乍看之下,疫情曾經存在過的跡象在日常生活中似乎不復存在;然而,病毒大流行作為全球性劃世代的危機,那段時間全球沒有一個洲不在病毒籠罩之下。直至如今,無論社群媒體、網絡平台或現實生活茶餘飯後的閒話家常中,每每談論到與時間軸相關的話題時,人們不自覺地以“疫情前”和“疫情後”作為時序的分界線,悄悄地提醒我們新冠疫情如何跨越地域限制、超越文化疆界與階級劃分帶來全球性的普遍創傷。
人們或許會雲淡風輕地說道:“那早就過去了”,或是“感謝神供應保守,都熬過來了”。只是,每當夜深人靜之際,當時因為疫情高度不確定性所引起的恐慌和無助、隻身在外遠離故鄉的孤單、經歷家人朋友確診或失去親人的痛苦、確診後陷入工作危機的徬徨和擔憂,或是心急於孩子網課的壓力與缺乏社交的問題,只要一旦回想起來,心仍會突然一沈、脈搏稍微加快、呼吸逐漸急促、焦慮的感覺也慢慢浮現。除了身體情緒和生理反應會隨著回憶湧現之外,還有想法與畫面會在腦海中閃現;上述種種都是身心靈自然的創傷後反應。
大流行的疫情高峰雖不再,然而即便有充足的生活資源、正向的關係連結和創傷復原力,即使生活已步入新的穩定期,很多人事物卻再也回不去過去的狀態。可能是走在路上聽到有人咳嗽時迅速轉身避開,或是購物時習慣的多買一些存糧,下意識裡行爲早已或多或少有些許的改變。
那麽,對於在疫情以前就必須活得比別人更努力,身心靈早已在長期惡性壓力中的個人呢?
創傷與創傷知情照護
“創傷”(Trauma)是主觀與個人性的內在經歷,不單只是發生於該個人身上發生的事件(What happened to me),最重要的關鍵是該個人對所發生事情的理解與感受(What happened inside of me),取決於個人所在的社會文化脈絡、天生的氣質、成長歷程、環境因素以及後天發展,疫情大流行作為歷史性的創傷性事件(traumatic events),縱使普遍性的發生在全球各地,對每一個人造成的短期長期影響卻是截然不同。
大創傷事件(Big T-trauma)一般指對個人產生巨大生理、心理、情感的單一或少數事件。跨群體的大創傷事件例如歷史性戰爭、大屠殺、天災、九一一事件;個體性的大創傷事例可為車禍、失去重要他人、可怖的暴力或性侵等等。當事件本身超過當事人原有的身心資源、社會支援網絡(Social support network)以及身心可承受的範圍(Window of tolerance),會對當事人生理、心理各方面造成影響。
小創傷事件(Small t-trauma)就名稱而言似乎是對當事人本身造成影響程度較低,實則完全不然。小創傷事件代表的是長期性或重複性發生的類似狀況,可能為同一加害者多次反覆的傷害或是不同類型、不同加害者的負面經歷累積,但給當事人帶來雷同的感受與負面意義。小創傷事件往往是不被外人理解或察覺的隱形壓力,也可以理解為童年創傷和發展性創傷。
小創傷範圍很廣,可能是從胚胎到幼年時期,在人際關係(多半是早期親子依附關係)當中所經歷的傷害或是剝奪;從社會面向而言,可能是文化和社會結構性創傷,比方一胎化政策或是台灣傳統社會裡重男輕女的價值觀,女孩自出生開始就籠罩在不被愛或不被期待的陰影下;從家庭脈絡而言,可能是成長過程不定期或長期遭受親人言語和情緒貶低:“你做什麼都沒用”、“長的這麼醜”、“生你沒用,家裡多一張嘴吃飯”、“你看誰誰誰都可以,你怎麼都不行?”。
小創傷從個人經歷方面來看則或許是侵入性的創傷,比方在家中或是在家庭之外遭受霸凌、肢體虐待、性騷擾、性侵害等,也可能是除了外在施加的傷害以外,應該存在卻未曾經歷的經驗,也就是所謂的”忽視”。童年期間所缺失的經驗對個人的大腦和情緒發展更是影響深遠,比方缺乏家庭的溫暖、三餐基本溫飽或是沒有情感上的支持紐帶,將深深影響個人自我價值與維持健康人際關係的能力。
創傷因人而異
疫情爆發過後三年,有些人度過裁員與財務危機,順利地進入新工作環境或職位;有些人從重病中康復,學會與長新冠症狀並存;有些則調適心態進入新常態(New normal),但就在你我的身邊不遠的地方,有些朋友、弟兄姊妹仍持續疫情帶來的長遠影響:有些家庭在失親、失怙、喪偶的浪淘中浮沈,白天能正常上學、工作、照顧家庭,深夜時翻湧的情緒和孤寂席捲而來;或者是外人不可得知、長期隱形的家庭或關係傷害,在封城時期因為無處可逃,封閉環境下高漲的精神壓力促使衝突、情緒和言語暴力迸發,三年後的現在仍然餘波盪漾,更因為仍在逃不掉的人際關係當中,持續不斷累積增加痛苦。
疫情不僅僅是擾亂,甚至可能完全破壞原本盡力維持的身心靈運作機制(Coping skills/Coping mechanisms)。壓力累積到臨界點時會出現長期的心理健康危機以及病理性的癥狀,生理、心理上在痛苦折磨和情緒洶湧反覆的過程中,甚至會出現自殘、想放棄或想離世的念頭。許多神的兒女甚至是教會的同工與牧者,在這段過程中除了受到內在(過去經驗內化)、外在(現在面對的挑戰),更加上身為基督徒的三重壓力打擊,比未信主的世人心理壓力更加沈重。
第三重壓力來自身為基督徒的內外在期待,理智上正因為知道:“你們所遇見的試探,無非是人所能受的。神是信實的,必不叫你們受試探過於所能受的;在受試探的時候,總要給你們開一條出路,叫你們能忍受得住(林前10:13)。”“你們應當一無掛慮,只要凡事藉著禱告、祈求和感謝,將你們所要的告訴神,神所賜出人意外的平安必在耶穌裡保守你的心懷意念(腓4:6)。”往往,受苦的弟兄姊妹們努力讀經、禱告、聚會;然而,不受控的感受、情緒與想法卻反覆侵入腦海和心靈,面對無法揮去的控告而加倍自責和受挫:“我是基督徒,我應該要喜樂”、“神愛我、甚至將獨生子耶穌賜給我,我不應該埋怨和苦毒”、“我不能跌倒”、“如果別人知道我的想法,他們會怎麼看我?”、“我是不是不夠屬靈所以神責備我?”、“我還是好痛苦,神一定不喜悅我沒有信心”。
最沈重的是,每當當事人願意與身邊人分享困難和挫折時,對方帶著好意給予的反饋或建議反而將當事人推入了更無助的境地:“神不喜悅你懷怨和苦毒”、“我們有神,你要學習交託”、“多禱告和多讀經”、“沒事,聽詩歌唱詩歌心情會好的”;有時甚至不經意的質疑:“你要認罪”、“你要學習放手”、“你信心不夠,要求主加添”,成了壓倒當事人的最後一根稻草,陷入更深的心理低潮。
無論再愛神、再屬靈的弟兄姊妹,面對外在不可控的壓力和變化造成的無助感;生理上精神的疲憊、自律神經系統的失衡、內分泌與免疫系統低下或長期肉體疼痛;心理上情緒上的反覆變化、負面念頭和想法一再侵擾,原先努力建立起來的平衡機制無法順利運作,最後加上屬靈上各種“我應該”、“我必須”的想法,層層疊加的壓力導致身體和心靈間的隔閡越發加劇,衍生的羞恥和罪咎感使我們本該來到神施恩寶座前得憐恤、蒙恩惠,本應有神作隨時的幫助,卻反而逃避神的面,也加深了我們和身邊弟兄姊妹的鴻溝。最常聽見的就是:“我沒有人可以分享”,“團契裡大家好像狀態都很好,我覺得我很不屬靈”,抑或是敞開心胸與弟兄姐妹分享的內容,或有意或無意被傳出去,因流言而造成雙重傷害。
創傷造成的身心靈影響
神創造的身心靈是奇妙而複雜的多重系統,右手臂受傷流血,傷口附近各種機制會迅速運作,短期進入止血、麻醉的危機狀態,中長期則進入細胞自我修復和皮膚增生復原期;與此同時身體其他各部位會迅速補位,右手臂受傷部位附近的的神經和肌肉會變得更敏感,給大腦傳訊息避免再度受傷,慣用手進入修復期時,大腦會訓練左手去做平常不擅長做的動作,睡覺時身體會下意識地偏向左側以避免壓到傷口。
而當心靈長期在累積的小創傷事件中反覆的受苦呢?
我們精密而複雜的身心靈會有意識、無意識地建立各種不同的管理機制,這些成長過程中形塑的應對方式幫助我們直接或間接地處理小創傷帶來的核心信念。比方說長期在家中遭受情緒壓力、在校又被霸凌,長久下來根深柢固的感受是“我不夠好”、“我不重要”,當被現實事件觸發小創傷累積的傷害時,更多的時候出現的不是意念而是情緒閃現、過去的感覺或生理的反應。
我們精妙的大腦與生理機能在這些長年的有形無形惡性壓力形塑下,面對小創傷建立的內在機制和核心信念促使我們更努力,在學業、工作上過關斬將力爭上游,外顯的表現則是在避免可能的人際傷害之前先逃避或是先反擊,在情緒上豎立起高牆避免紛爭或是下意識的體察別人的需要和同理身邊人的需求。
我們的外在表現與內在對話機制幫助我們面對長期的、重複的、關係上的小創傷,信主後原先有小創傷經驗或惡性童年經驗的弟兄姊妹在神的愛中得醫治,或是正在復原的階段。透過盡力愛主、愛神與愛鄰舍如同自己,努力的在各個生命階段認真操練屬靈生活,建構了安全網絡系統。只是當突發性的大創傷事件則在短時間中挑戰、甚至擊垮了我們的內在外在安全網絡時,面對無力反擊與應對的大環境,觸發了一連串從過去到現在累積的情緒記憶、肉體記憶與生理反應機制,呈現在外的就是心理健康危機和種種症狀。
疫情作為跨地域、全球性的大創傷事件,在大創傷小創傷的夾擊之下成了心理健康危機的完美風暴:害怕、焦慮、氣憤、恐懼、失落、崩潰,一再經歷希望升起卻又迅速燃滅帶來的無力和無助,加上身為基督徒的既定期待,讓教會中已經在受苦的肢體加倍難熬,各種壓力下的個人心理問題將人推入孤單的境地,渴望被關懷但卻又怕在關懷中被再度的質疑或傷害。
教會是基督的身體
從人際神經生物學(Interpersonal Neurobiology, IPNB)、心理神經免疫學 (Psychoneuroimmunology, PNI)和表徵遺傳學(Epigenetics)的角度來看,成長過程因著累積的小創傷事件與惡性壓力,不只反映在個人情緒行為或心理健康,更透過關係和互動從基因層面對群體造成累積的情緒遺傳(Emotional inheritance)和世代創傷(Generational trauma)。
猶太諺語提到“父親吃了酸葡萄,兒子的牙酸倒了(耶31:29)”,一個人受到的創傷,從個人、夫妻、家庭到一整個社群和文化都無可脫逃其後果,正因我們都活在這個世界中,即便我們沒有經歷過小創傷事件,成長過程中有家庭支持的溫暖,面對壓力也有足夠的內在與外在資源支撐,但在我們的身邊兩個圈子之外必定有人有身心健康的需要。
基督是教會的頭,教會是基督的身體(弗1:22-23)。一條手臂受了傷,全身體都會連帶受疼痛並調整方式補償其作用的不足,“眼不能對手說:‘我用不著你;’頭也不能對腳說:‘我用不著你(林前12:21)。’”我們教會充滿了基督的愛。當有姐妹生產坐月子時,大家會禱告守望、送育嬰用品及探訪;有人生病住院時,總有弟兄姐妹以愛心支持,協調輪流送餐或幫忙照顧小孩,補足肢體的需要和不足。疫情之中我們留意到教會中有更多心理健康的需求,當我們身邊有弟兄姊妹有心理健康上的需要時,我們深為教會的肢體,必定受到影響或一同受苦。
“創傷知情照護”(Trauma-informed Care/Trauma-informed Approach)正是提倡去理解創傷帶給人們的影響,以此為基礎重新理解個人外在的行為和情緒表達,美國藥物濫用暨心理健康服務署(Substance Abuse and Mental Health Services Administration, SAMHSA)提出創傷知情應用的四要素分別為:理解創傷對人的影響(Realize)、辨認創傷的表現(Recognize)、以創傷知情的方式回應(Respond)、防止造成二度創傷(Resist Re-traumatization)。
如同前所述,小創傷大部分是發生在童年或成長期間在關係中受到的傷害。神從各方各地召聚我們回到神的家,帶著不同的人生故事以及既定形塑的想法遇見彼此,有時即使知道要在主裡合一和同工,仍在服事過程中受創甚重或是在被關懷的過程當中經歷二次傷害,在教會中受的傷往往比在教會外受的傷痛加倍。
人的盡頭就是神的起頭,神正是關係的主,祂來尋找那受傷的羊。祂說:“我是亞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雅各的神(太22:32)。”耶穌說:“……我乃稱你們為朋友(約15:15)。”至聖所的幔子裂開,使我們與神得以和好(來10:19-20),我們在關係中受的創傷,耶穌透過祂自己使我們與神重建關係,更使萬事互相效力,使愛神的人得著各方面的益處(羅8:28),也包括內心的傷痕得以慢慢修補。
或許我們有著艱辛的過往與破碎的童年,甚至如今仍然在無法擺脫的關係困境中卡關;或許我們從未體會什麼叫不離不棄的愛,難以相信神會照我們原本的樣子接納我們,更難以相信真的有人會無條件地愛我們,但神已應許我們,我們是神家裡的人了(羅8:15)。我們可以透過理解創傷對個人和群體的影響,以弟兄姊妹的生命作為導管,連結於神活水的泉源,用彼此的生命影響生命,使那受傷的得到纏裹、瘦弱的變為強壯,一同經歷從神而來的醫治和保抱,待傷好了,期待你我能像彼得的岳母一樣,熱病一退,便起來服事耶穌。
作者屬和撒那團契,任職德州執業諮商心理師(Licensed Professional Counselor)、註冊遊戲治療師(Registered Play Therapist)、臨床創傷諮商師二級(Certified Clinical Trauma Professional-II)、眼動減敏治療師(EMDR-trained therapist)。
責任編輯:程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