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緣(三)

張  建

編者按:本文乃穿越時空的小說創作,請讀者切勿與聖經歷史史實混淆。

四.铠甲舞

在大山寨裡逛祭山會,有點像趕南京的夫子廟會,東看西瞧,時間過得飛快。天顧抬頭一看,天正午了。阿弗拉著他去了一個小飯館,要了一盤“炸樹葉”,兩碗“鋪蓋面”。一上午看了太多的奇事,再說肚子也餓了,天顧對這些古怪的吃食問也不問,端過來就吃,居然都十分的可口。所謂“炸樹葉”,是把腌渍的樹葉用含糖和芝麻的面糊裹了,放進油裡,炸出厚厚的一片,酥脆爽口。“鋪蓋面”则是把又圓又薄的面皮下到酸菜湯裡,煮沸後用筷子把面皮撕爛而成,入口細膩滑溜。

阿弗看他吃得香,咧嘴笑了。“天顧哥,你這個城裡人,啥事都曉得,卻沒得架子,心又誠,還喜歡我們這山疙瘩裏的東西,我沒見過哩。”天顧笑笑沒說話。等了一會,阿弗伸過手來,“咱倆……咱倆結個義,兩肋插刀吧。”天顧聽了,微微一驚,他一抬頭,看到阿弗微紅的臉,目光裡滿是真誠,沒有一絲的戲謔。

天顧從小有點內向,在爺爺奶奶面前嘰嘰喳喳,一出家門話就稀少,顯得欠機靈,有時會受到調皮孩子和霸道孩子的戲弄和欺負。所以,他跟陌生人交往,總有一點心怯,跟他要好的幾個,都是多年耳鬢廝磨的玩伴。現在,一個剛剛結識的小伙子,居然要跟他“桃園結義”,那唐突又熱烈的話,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猛地竄到他心裡。他有點不習慣,却感到有一絲暖流,帶著暗喜的漣漪,從心裏流過。這位小老弟,嘴上嚮往大城市,心裡還是羌人的情。他伸出手去,緊握住阿弗的手,説:“行,以後我們做好朋友,今天你當我的好導遊。”

阿弗聽了眉毛一揚,拍胸脯道,“沒得說!”。過了一會,他眯起眼,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哥,下午我帶你去看個大場面,叫‘鎧甲舞’,聽說今天領跳的厲害,也是外面請來的大師傅”。

關於鎧甲舞,天顧在網上看過一點介紹。羌族在為陣亡的人、民族英雄或有威望的老年人舉行隆重葬禮時,要跳這種男子舞蹈。舞者身披皮鎧,頭戴皮盔,手持兵器,列陣而舞,吼聲震天,現場觀看,那場面一定十分壯觀。

晌午剛過,人們便絡繹不絕地來到寨子中央的大麥場上。麥場邊上,有一座高高的碉樓,碉樓連着一棟大石屋。石屋門前的空場,是鎧甲舞表演場地,人們聚到那裡,慢慢形成了一個的半圓型人牆。天顧被阿弗催著來得早,在人牆的最內層,正對石屋,絕好的位置。

大石屋的墻,用黃褐和青灰兩色的片石壘砌,隱約間有些圖紋。正中是兩扇黑漆大門,門緊閉著。門楣上方五六尺處,掛著一個巨大的羊頭,煞白的頭骨上面,伸出一對漆黑的大彎角。天顧想,這黑白對比,是不是在提示生死兩界呢?羊頭骨上那兩個的黑眼窟窿,大得出奇,有點瘮人。還好,因為是過節,羊頭下和門框上掛起了大片的紅綢布。紅布在風中熱烈地飄動著,啪啪作響,傳出溫暖和生動的信息。

陽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四周是嗡嗡的人聲,有點催人入睡……

“咚―咚―咚”,驀地,鼓聲響了,由輕到重,節奏緩慢。石屋的大門“呀”地開了,出來幾個人,抬著一個大甕,放到場子中央,一個人手握長木勺,大聲說話,人們安靜下來。阿弗在一邊咬耳朵:“酒司宣佈,開始序幕表演”。
麥場的右邊,走上來一隊盛裝打扮的老年婦女。天顧因為站在前排,看得很真切。她們頭纏黑色頭巾,耳垂银環银珠,一水的青色上衣,外面套著羊皮无袖褂子,邊上繡著寬寬的暗金花紋,腰裡繫一條很有特色的圍腰,綉滿類似羊角的花紋,腰帶上還繫著銀針包。天顧記得阿弗母親腰上也掛著一個,不過是鐵的,從裏往外拿針頭線腦。

人們安靜下來。在肅穆的氣氛中,婦女們開始合唱,歌的音調悲切,速度緩慢,像是在敘述一個悲憤而哀傷的故事。在歌聲中,左邊又上來一隊人,那是一隊老年的武士。身掛牛皮鎧甲、頭戴皮盔,盔上插滿各色的翎毛和鬃毛,好像是雉雞翎和牦牛的尾鬃。他們手裡高舉火槍和刀戈,排成一列縱隊,應著歌的節拍,圍繞場地邊緩緩蹉步而行,邊走邊揮動刀戈,弓腰甩臂,做出古樸的舞蹈動作,還不時朝天鳴槍,引來山谷中的迴響。

眼前的情景,使天顧想起了十幾年前自己生日那天,爺爺奶奶穿戴起羌族的服飾,好漂亮喲!他們那時的年紀,也就和眼下這些老人們相當呢。如今,他們一個已在九天之上,一個遠在千里之外。要是他們排在這兩個隊裡,又舞又唱,那該多好啊!天顧覺得眼框里一熱,不由得低下頭。他拉開登山服前胸的拉鏈,掏出那個“寶物袋”,握在手裡,那是奶奶親手做的藍白色綉花布袋,裡面裝著爺爺給的白石,帶著孫兒的體溫。

老年武士們走到了婦女合唱隊的身邊停下。這時,司酒一聲號令,開始吃“咂酒”。羌人們按年齡和輩分,順次上場吃酒。奇怪的是,他們不用盃碗,而是圍著場子中央的酒甕,用四五尺長的麥稈,遠遠地伸到甕裡吸飲。有的人一手把麥稈握在口邊,一手撐腰,不像在飲酒,有點像在吹長號。

一巡咂酒飲完,鎧甲舞正式開始。婦女們的歌聲在繼續,她們邊搖動身軀,邊輕輕吟唱。這時,從大門裡又湧出一群人,那是數十個精壯漢子,同樣是一身武士的打扮。他們替代了老年武士,繼續繞著場地緩緩而行,不時地舉刀鳴槍,還發出一陣陣喊叫。喊聲深沉而拖長,帶來一種森嚴和肅穆的氣氛。
天顧發現,武士們手裡的武器也不同了。老人們手裡的刀戈,手柄短短的,有很多裝飾物,像是表演用的,而現在

這些青壯年武士們手執的刀槍,卻更像是實戰武器,大刀長矛,槍頭刀刃上閃著耀眼的白光。“這刀槍看上去好鋒利,會不會傷人?”身旁有人低語。“不會吧,應該是不開口的。”

“呀——呵”,伴隨一聲吼叫,武士們忽然停下,手中武器同時向上出擊,齊刷刷地升起一座刀槍的叢林。天顧靠得近,一支長矛在離他臉不足三尺的地方斜斜地刺向青天。他心中一凜,不禁兩手握拳,舉在頰下,像是做出一種自我保護的姿勢。

天顧對尖刺類的東西,感覺不爽。

還是他上幼兒園的時候,爺爺奶奶才剛剛退休回來。一天晚上,向平日一樣,父母還沒有下班,天顧已經睡了,朦朧間聽到媽媽回來了,跟奶奶說話,說了很久,語氣很激動。天顧半睡半醒,一句也沒聽清。第二天要上幼兒園,奶奶説不用去了,幼兒園關門了。“為什麼?”天顧吃驚地問,奶奶卻沒有回答。

從那天起,天顧再也沒去過幼兒園。很久後的一天,他偷看媽媽桌上的材料,翻出幾張X光片,照的是人的肐膊和腿。奇怪的是,在骨骼的背景上有好多帶尖頭的白線,非常醒目。他纏著媽媽問那是什麽,媽媽最后告訴他,幾年前廠裡的一個子弟跌跤,到醫院檢查,發現身上很多地方有金屬物,開刀取出,竟然都是大號的縫衣針。立案調查後發現,廠辦幼兒園的一個阿姨在十多年前文革中與人結仇,而仇人的幼兒就在幼兒園。為了洩私憤,她在幾個月的時間裡,偷偷把鋼針一根一根扎入那小嬰孩的身體。犯罪人最後得到了嚴懲,但如此可怕的事,讓天顧毛骨悚然。材料裡還有那些縫衣針的照片,針全都成了黑色。從此,他對尖銳之物反感……

“咦——呵”,繞場的武士忽然由直線行列變成了“蛇形隊列”,整個隊伍像一條長蛇,在場上游動起來,左搖右擺,曲折回旋。當“蛇頭”的一位,裝束特別,通身銀色盔甲,頭上插满長翎,頭盔延伸到了面部,仿佛帶了半個面具。那人功夫也厲害,手持一杆長槍,左扎右刺,上挑下壓,出槍快如射箭,槍頭紅纓如火舌翻飛。虽然他穿著盔甲,騰挪進退依然自如。接著,隊中持各種武器的人出來,依次對陣表演,場上一時間刀劈棍掃、槍刺戟撩,看了叫人眼花繚亂,動魄驚心。

對打了一陣,各人收勢,“蛇頭”帶領隊伍繼續蜿轉前行。武士們向兩邊斜舉刀戈,并隨著盤旋之勢在空中上下舞動,頓時,長蛇變成一條大蜈蚣,伸出的刀戈就像蜈蚣的腿。婦女的歌聲在繼續,蛇形的隊伍越走越快,場上場下的氣氛漸漸激動奮起來。

儘管有不舒服的感覺,這精彩的表演,還是讓天顧在心裡讚歎。他轉過頭,看見身邊的阿弗臉色酡紅,半張著嘴,兩眼盯著前面,看得如癡如醉。“外來的大師傅,太棒了!”阿弗喃喃地説。
忽然,

天顧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好像自己被一雙眼睛盯住了。他微微一驚,連忙左右查看,卻看不到那目光來自何方。場上的武士們來往穿梭,舞得正酣暢。場下的觀眾看得聚精會神,一個個跟阿弗一樣的陶醉。他甚至回過頭去看,但沒有一個人在注意他。

天顧納悶了,他分明感到了那目光,有幾分犀利,又有幾分隱晦,仿佛是從洞穴中射出。該不是來自所謂的第六感覺吧?天顧從來沒有過這種經歷。要不,是自己神經過敏?天顧暗自禱告幾句,定了定神,繼續看表演。
又一次!那目光再次射了過來,天顧覺得臉上仿佛被尖針刺了一下。這次的感覺清晰多了,那視線來自前面,來自舞蹈者中間!

“嗷——呵”,武士們又一次齊聲大吼。婦女的歌聲停了,鼓聲響了起來,鼓點愈來愈密。一瞬間,場上的隊形又變了,“長蛇陣”變成了數排“衝鋒陣”。武士們退到後場,猛然間,前幾排武士高舉手中的兵器,吶喊著,呼嘯著,像洶湧的大潮一般,向前衝來。

觀眾們在這排山倒海的氣勢前,興奮夾雜著畏懼,也叫喊起來,阿弗的喊聲尤其响。其實,武士們的兵器是向上斜舉的,傷不了人,可前排還是有幾個人在往後躲。“大潮”在離觀眾兩三丈的地方時停下,又退了回去,緊接著是第二波,第三波浪潮,一波比一波快,一波比一波近,一波比一波人多。第三波時,所有的武士都衝了出來,喊聲驚天動地。

天顧被這氣勢震懾和感染,忘記了害怕,也忘記了那奇怪的目光……古老的羌民族,你勇武不屈,曠達豪放。即便居住在窮山僻壤,也能持守千年傳統。你這堅韌的意志,來之何方?

他定睛再看,第三波浪潮正好衝到跟前。這次離得很近,近在咫尺,可以看到武士們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感受到他們衝擊的氣浪。他覺得好熱,想脫去上衣。

忽然,有一團鮮紅的火向他迎面飛來。他感到奇怪,想擡手去擋,可那火一下就撲到了他面前,在那一瞬間,他感到背後有人猛拉了他一下,同時自己胸口被一樣東西狠狠地擊中。

向後倒下時,他覺得周圍的世界變了,喊叫聲消失了,時間變慢了,周圍的景像似乎凝固了,除了胸口的熾熱,身體沒有感覺。眼角上,好像是阿弗驚恐萬狀的臉。那團火在慢慢離去。他集中全部精力,盯住那火團的方向。終於,他看清了,那火包著一根尖刺,火的後面,有兩只陰森森的眼睛,躲在一個面具的後面……。
黑暗籠罩下來。

五. 魚羊石

……
他在幽暗中行走,四周霧氣迷茫,路旁隱約露出黑黝黝的石壁,大概在峽谷中,周圍沒有一絲聲音,腳下的路又濕又滑,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驀地,面前的濃霧淡出一個口子,有亮光透過來,他好生歡喜,急走上前。突然,亮光裡露出一條大蛇!那蛇身披銀甲,口吐紅紅的信子,猛一下撲過來,張口咬住他的胸口。

“哎呀—”他叫了一聲,睜開眼,卻看到自己躺在床上。

“謝天謝地,他醒了!”守在床邊的一個人低聲叫道,許多人擁進房來。

天顧不知怎麼回事,想了一會,才認出那人是山叔。他感到胸口很疼,頭也疼,沒法細想,不由得皺了皺眉。

忽然,他腦中浮出一些激烈的影像:林立的刀槍、衝鋒的武士……,他的心跳驟然加快,脫口而出:“啊,鎧甲舞!我,我怎麽了?阿弗他-沒事吧?”山叔説:“你受傷了。別管那小兔崽子,他帶你到危險地方,自己卻一點事沒有。”天顧轉過臉,看到阿弗躲在姐姐美思子身後,兩人的眼睛紅紅的。

山嫂端上一杯熱水。天顧伸手去接,可能牽拉了傷口,他感到胸口一陣痛,就用手去捂,忽然發現寶物袋沒有了!他一急,馬上要坐起來找。山叔見狀忙説:“娃兒別慌,你那寶貝袋子我收著呢,”他摸了摸前襟衣袋。“哎呀,這塊石頭可救了你的命吶!你先躺著休息,事情我慢慢告訴你。”

天顧在山叔家靜養,幾天下來,情況好多了。這天晚上,屋裡只有他和山叔倆,山叔講起祭山會上的事。

原來,那天在麥場上,阿弗看見天顧倒地,以為是被人擠倒,旁人也不太在意。阿弗去扶他,看到他胸前有血滲出,才知道大事不好。天顧倒下時,頭磕在石板上,已經昏了過去。這時鎧甲舞結束了,人群開始散去。阿弗正慌得六神無主,忽然姐姐美思子擠上前來。原來美思子也來看表演,早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倆。她見事情緊急,馬上求周圍人幫忙,七手八腳把天顧抬到寨裡的衛生站。經醫生檢查,他胸前被刺,所幸傷口不深。頭部受了撞擊,可能是很輕微的腦震盪,生命沒有危險。醫生作了緊急處理。因為衛生站比較簡陋,同村的人就用擔架把他抬回了葫蘆寨。

“這是個意外嗎?”天顧問,腦海裡卻浮現出那一對陰沉的眼。

山叔的眉頭擰了起來。他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到天顧跟前,“你看看這個。”

天顧一看,正是自己的寶物袋,再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袋子從上到下,裂開一個大口子,露出裡面的白石。他小心地從破口處拿出石頭,細細一瞧,倒吸一口涼氣,原來光潤平滑的石面上,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凹坑,像是被鋼錐猛擊了一下,凹坑邊上布滿粗糙的裂口。他摸著裂口,心疼得不行。

“這石頭,為你擋了惡人的一槍!”山叔説。

“惡人?”天顧聽了一怔,胸口仿佛又感受到槍扎來時的那股狠勁。“真的,沒有這白石,我早就被扎個透心涼了。”他想著,心裡一陣後怕。“可是——我剛來這里,誰會這麽恨我?要——殺我?”他問山叔,聲音有點發顫。

“娃呀,這山裡有陰河,水很深哩。”

“甚麽,陰河?我聽不懂。山叔你仔細說說好嗎?”天顧覺得脊背上有一股寒意掠過。

“這話,說來就長了。” 山叔拿起寶物袋,對齊破口,捋平了。“你看,這中間的花紋像什麽?”

這藍底白花的寶物袋,是天顧臨出發時奶奶給他的,用來袋白石。上面的綉花,他只覺得好看,卻沒有細究過。現在細細端詳起來,四周是花邊,中間的花紋比較簡單,有點像一個動物的頭,上面分開兩支短角,下面還有嘴,卻沒有眼睛。“是羊頭嗎?”他問道,心裡沒有把握。

山叔笑了笑,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表情,“你再看”,他把圓圓的袋子轉了九十度。

“咦,羊頭變成魚了。”那花紋一轉過來,活脫脫就是一條白描的魚,羊角成了魚尾,羊嘴就是魚眼。可這魚眼,有點特別,怎麽越看——越像一個十字架!這圖案有點眼熟,是不是在爺爺的筆記本裡看到過?

山叔走過去,把房門關上,拴好,又在一個大櫃子裡摸索了一陣,捧過來一個布包。他把布包放在床邊的小櫃,就著燈光,慢慢地解開包袱皮,一層又一層,最后露出一個半尺見方的小木匣子。匣子已經很舊,邊角都磨圓了。好像預感到將要發生特別的事,天顧開始怦怦地心跳,身上的疼痛完全忘記了。

匣子打開了,匣子口上蓋著一塊厚絨布,拿開絨布,頓時,天顧感到眼前一亮。映著燈火,匣中仿佛有光芒從射出,一時竟看不清裡面是甚麽東西。

山叔雙手伸進匣子,慢慢捧出一個物件,啊,是一塊白石!只見那石晶瑩剔透,皎如月色,呈扁圓形,形狀跟天顧那塊差不多,可尺寸大了許多,足有兩個雞蛋大。石頭是半透明的,躺著山叔的手心裡,宛如一塊明亮的乳白色凝脂。

天顧湊在山叔的手前細細地看,忽然,他看到石頭內部隱隱約約有東西。難道這是琥珀?可琥珀是黃色的呀。

山叔好像感到了他的疑惑,把石頭輕輕放到他手裡説:“你對著燈光看看。”

小心翼翼地,天顧把石頭拿到燈前,像照雞蛋一樣看起來。他看出來了,這石頭只是外面一層是白色的,裡面有個很大的內芯,淡藍色,透明的,芯子裡面還有一些深藍的條紋,有粗有细,似乎組成了一個圖案。這圖案像甚麽?怎麽有點熟悉?忽然,他的手抖動起來,好像拿不住那石頭。

“這石頭裡面,也有一條魚,跟袋子上綉的一模一樣!”他激動地喊了起來。那石芯,就像是一幅立體的水墨畫,裡面的寥寥數筆,就勾勒出一條全須全尾,活靈活現的魚來。他的手在抖,石頭隨著晃動。可能是折射變化的緣故,那淡藍的內芯仿佛成了一掬碧水,水裡起了漣漪,那魚也隨之扭動起來。十字型的魚眼睛,一縮一放,像在發射著光芒。

“你看,你看,這石頭裡的魚好像在游!太神奇了!”

“這是塊奇石呵!”山叔説。“你那塊小白石,是我父親送給你爺爺留作紀念的,沒想到這次救了你。可這塊大白石,當年曾救了我們岷江羌人的命啊!”

“啊,真的嗎?說給我聽聽吧。”

山叔從懷裡掏出煙管,點上火吸了幾口,一股濃濃的蘭花煙香註1瀰漫開來。

“咱們羌族,可是華夏民族的一支大源頭嘞!神農氏炎帝、治水的大禹王,都是羌人。”山叔的口氣很是自豪。“遠古的羌人,大多數住在西北,放牧為生。為了尋找水草肥美的地方,他們帶著寶貝羊,到處行走。‘爾瑪——古道上,羌人——走天下’”。最后兩句,山叔拖著長調哼起来。

“這調子真好聽,是甚麽歌?”

“一首古羌歌,叫《羌戈大戰》,講的是羌人很早以前的一個故事。這歌讓端公們唱起來,連歌帶舞,要幾個時辰呢。聽了這歌,我們岷山羌人就知道自己的歷史了。”

山叔説,兩千多年前,有一支羌民來到了岷江上游,想定居下來,卻遇到了“魔兵”的燒殺搶掠。魔兵就是当地的戈基人,又叫“嘎”人,據說長得奇醜無比,兩眼突出,短手短足,還長有尾巴,卻力大無比,十分凶悍。羌人与戈基人相鬥多年,依然無法取勝,於是向西逃去,戈基人窮追不捨。正在危難之際,羌人的始祖神靈來相助,從空中拋下白石,化為雪山,壓住了敵人。戈基人被消滅了,羌人從此世世代代安居在岷江上游。

聽了這遠古的故事,天顧有點發呆。他托起手裡的石頭,問道:“難道這白石——就是羌人的神從天上扔下來的?”
“問得好啊,”山叔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人人都聽過古羌歌,可有幾個人見過這白石呢?”他抬頭正視天顧:“孩子,這石頭是羌家的傳世之寶,輕易不能示人。你爺爺救了我父親,又是教裡的人,所以見過一眼。你年紀輕輕,本來我沒打算跟你説這事。但是,現在你必須得知道了,因為你已經處在危險之中,戈基人時時刻刻想要你的命!”

“戈基人!他們不是在兩千年前就被消滅了嗎?”

“沒有,他們可能還活著,說不定就在我們周圍。”

“啊!”天顧聽了,頓時汗毛直竪,不由得用眼瞥房間裡幾處黑暗的墻角,生怕那裡突然跳出一個凶神惡煞的野人來,鼓著一對金魚眼、翹著毛毛的尾巴。

“按歌裡唱的,戈人是給滅了,可是許多年來,羌鄉裡發生了很多怪事,讓人覺得不是那麽回事。”

“甚麽怪事?”天顧的聲音有點發顫。

“遠的不說,就說文革開始那年吧,不知從哪裡剎出來一支造反隊,自稱‘嘎子軍’,要學‘小兵張嘎’注2,火燒敵人的堡壘,還真的毀了好幾座羌村大碉樓呢!”

“嘎子?”天顧睜大了眼睛。他看過那部電影,忘不了那個機靈鬼透的小傢伙。他禁不住微笑了。

山叔卻是一臉的嚴肅:“那些人打著‘破四舊’的旗,專門整各鄉羌人的領頭羊,我父親安頓就被他們鬥得死去活來,無數次抄家,掘地三尺。他們放出風來,説這些反動頭人們藏著一顆白石印,妄想變天。只有砸了這石印,天下受壓迫的嘎子們才能翻身得解放。”

天顧慢慢聽出了名堂:“還好,白石還在我們手裡。”

山叔臉上綻開笑意:“娃兒聰明。”

“可是,現在他們為什麼盯上了我?”天顧問。

“我們大意了,沒有保護好你。事先我沒看到你這袋子。”山叔遞過寶物袋,“這花紋,是他們的催命符!”

“催命符?我不懂。”

“白石不是天上扔下來的,是兩千年前一位神人帶來的,用它救了羌人。”

“神人?”,天顧聽了,愈發糊塗。

“神人幫助羌人跟嘎人打仗,他的旗上綉的,就是這個花紋。”

(待續)

注1:蘭花煙——羌人自製的一種煙,其味濃辣。

注2:《小兵張嘎》——中國大陸1961年上映的一部以抗日戰爭為背景的兒童軍事題材影片。

作者為本刊前任主編之一,屬青橄欖團契

責任編輯:潘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