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柏有成博士
《心版》編輯組
編者按:基督使者協會(使者)總幹事柏有成博士應CBCGB邀請,在2017年9月29日至10月1日,主持題為“For One King — 401K的人生”秋季福音佈道會。柏博士為國立臺灣大學學士,碩士,康奈爾大學博士。1999-2015任職於維吉尼亞大學,從事生物醫學研究及教學。1990年他在康奈爾大學查經班信主受洗,參與校園事工,1992年參加使者華人差傳大會蒙召獻身。2012-2015年擔任使者董事會主席。 2015年7月專任使者總幹事。
柏博士在繁忙的系列講座之餘,接受《心版》同工的採訪,講述了信仰傳承在他個人生命中的見證和對教會的挑戰。
您今天在主日崇拜中分享“甩不掉的信仰”的信息,和“跟從、影響、繁衍”的短片,給了我們很多啟發。對於年輕人流失於教會以外的問題,您如何形成這樣獨特的視角?特別當您說到,您的兒子在給您的父親節卡片中寫道要效法您,隨即改正要效法您所效法的神的時候,更是深深打動我們的心。
貴教會資源豐富,前來教會分享信息的都是資深講員。我的服事經歷很淺,能夠與弟兄姊妹們分享什麼?過去兩年我有幸拜訪許多的華人教會,看到華人教會所面臨一項極大的危機:就是教會老化,年輕人流失,可是卻束手無策。於是,教會事工習慣性地持續進行,沒有停下來重新思考和檢討教會的發展方向。雖然聖經提供了基本的原則,但是落地式的神學實踐卻是教會興衰的關鍵。於是我嘗試跳出傳統解經的框架,分享自己的親身經歷來解答。
我們於1999年來到維吉尼亞州,起初參加一間小型的華人教會,聚會地點是在一間大型的美國教會。美國教會的兒童主日學口碑極佳。每逢主日敬拜,華人弟兄姊妹們可以安心地將子女們帶到兒童主日學教室,交給老師,再去參加中文成人的主日學和主日崇拜。2000年開始,美國教會推動全家一起敬拜,兒童主日學後孩子們和父母一起在教會的大堂敬拜。當時我們在華人教會聚會,孩子聽不懂中文,可是他們在美國教會主日聚會期間又沒有成人陪伴。於是我和妻子就輪流陪伴孩子們參加美國教會的主日敬拜。經過這樣聚會一段時間之後,給了我們許多的啟發,其中之一就是全家一起聚會的屬靈傳承。當時我的大兒子即將進入青少年期,我開始思考第二代的屬靈成長與教養問題。我們決定不堅持中國人的身份與文化傳統的禮教,讓子女們自由地在美國主流社會裡發展,可是要培養他們以福音為中心的世界觀。於是2001年我們決定離開華人教會,開始正式參加美國教會的聚會。
我們加入美國教會,其實是在進行跨文化的宣教,不僅是我們要融入美國教會,也要讓美國的弟兄姊妹來認識我們這一家中國人。2003年我開始教導青少年主日學,發覺身爲第一代移民父母,帶著中國的世界觀看待美國孩子,而美國青少年帶著他們的世界觀看我們。我察覺到東方父母心,西方兒女情,東西兩種文化如同拔河般地把我們子女往兩個相反的方向拉,而中間的繩索就是他們的靈魂。我發覺這個差異後,更積極投入與參與美國教會的事奉,讓我能更深刻的進入美國教會的文化情境中。經過8年的努力,一直到2009年,教會才呼召,按立我這位華人成為他們的僕人領袖。
在孩子成長過程中,我不要求他們參加SAT補習班、中文課等等,但是我要求他們堅持參加周三和周日的青少年活動,並且在青少年團契服事,成爲僕人領袖。上帝也祝福他們與他們的學習。我們的家訓宣言很簡單:愛神、愛人、服事兩者。也建立了六個愛神愛人,表裡一致等柏家行動綱領。當時我們經常邀請華人學生學者來到家中,用愛宴與團契來服事這一批的華人知識份子。孩子們看見,也會幫忙接待。對每一個孩子上大學之前,我都會耳提面命的告訴他們:我不會介入他們大學的專業選擇,但是他們所選的專業要能夠服事神、服事人。
我就簡單的介紹他們的成長經歷。大兒子在康奈爾大學雙主修政府與經濟,大三下學期,在國務院助理國務卿辦公室做實習生,大學三年級的暑假則成爲一位參議員的幕僚,在國會山莊的辦公室工作。大學畢業後,他參加了“為美國而教(Teach for America)”非營利組織,被分發到阿肯色州,在全美國最窮的一個郡之一的高中教授數學。阿肯色州有278所高中,他所在的高中排名第275名,99%的黑人學生,100%的免費營養午餐。在這所高中教書兩年之後,他說他自己感覺好像老了十歲。他的經歷也打破了我的迷思,包括中國的傳統士大夫觀念與教育至上的理念。2017年,他從法學院畢業,現在最大的熱誠,是以設立合理的公共政策來造福弱勢族群。
我的小兒子在大學原來是主修高中教育,後來認爲男性的小學老師太少,年幼孩子更需要父輩的榜樣,所以將主修改爲幼兒教育。在大二期間,他發現大學附近有很多墨西哥人,而多年來他在中美洲短宣與暑期實習,練就了一口流利的西班牙文,於是他又雙主修對外英語(English as Second Language, ESL)。在研究所進修期間,在當地的公立小學任教,在課堂上用西班牙文教墨西哥人的孩子英文,幫助他們盡速地適應英語的課室環境。研究所畢業之前,又告訴我,他有心要以大學的外教老師身份,到中國宣教。於是在2016年,他加入了一個宣教機構,前往中國某大學任教。現在回想,他小時候在家裡看到的都是大陸的留學生與訪問學者,他雖然沒有認真的學習過中文,但是他看見我們的服事,讓他受到中國文化的薰陶與影響,促成了他後來進中國宣教的心志。
我們的第三個孩子是女兒。2017年大學畢業之後,拿到兩份聘書,一份工作是全職和全套福利,另一份工作是半職,沒有福利。她選擇了後者,因為可以照顧中東難民與弱勢族群的孩子,因為她學的是營養學,可以幫助他們安排營養午餐,這是她的熱誠。我不是在誇耀我的孩子們,而是要説明,小時我們教導他們要愛神愛人,服事神與人,成年之後他們都走上服事的道路。這是我所說的信仰傳承。
我的牧師曾說,我們離滅絕只有一代人的時間。這個危機一直存在,不是今天的教會才有,上一代也有這個危機。但是在世代傳承中,神一直與他的教會同在,因為教會的磐石是耶穌基督,在他的護理中,教會得以安穩學習面對各種艱難與紛亂。只要我們跟從效法祂,孩子們看見,就會效法。
可能是時代的因素,和我們是第一代移民,缺乏安全感有關係?
我在維吉尼亞大學任職期間,有時候會接到大一新生的父母打來的電話,詢問我能不能鼓勵他們在大學念書的孩子去教會。照例我會詢問這些孩子們的屬靈背景,父母們通常會回答,他們的孩子在教會長大,年紀小的時候,會參加聚會和主日學。到了高中因爲課業繁忙,要考SAT,申請大學,還有球隊,游泳隊,音樂比賽等課外活動,每個禮拜天時間忙不過來,就不去教會了。我會說:某某弟兄姊妹,既然你已經告訴孩子,如果要準備期中考、期末考,你可以不去教會;游泳或校隊練習如果和青年團契的時間衝突,你可以不去團契。你有沒有想過,其實在過去的18年當中,你已經教導孩子,那個重要,那個次要,建立了他的價值觀。您怎能預期我在五分鐘之內,一通電話,就讓他來到教會聚會呢?等我話説完,電話的另一端是一陣死寂的沈默。
聽說在一些地區,孩子上了某某很優秀的大學,有些父母心裏還是會很難過,因為子女的同學們被他們心目中最頂尖的學校錄取了。這種攀比心態在華人社群中比比皆是。我們從中國大陸、台灣、香港出來的第一代移民父母,親身經歷過補習班,高考或是大學聯考的升學競爭壓力,對此深惡痛絕,可是來到了美國卻搖身一變成爲虎爸虎媽,子女不能輸在起跑線,總要一次到位,從小學、初中、高中不同階段,努力讓他們進到更高檔的學校。把孩子送進同樣的磨坊,不是極爲諷刺嗎?為什麼呢?因為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面臨强大的競爭壓力,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升學主義,嚴重扭曲了性格的成長,心靈的創傷,導致缺乏安全感。我們的父母身上沒有得到的成就感和顯赫感,轉而寄託在我們身上。等到我們大學畢業,出國留學,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因爲過去的傷害沒有癒合,就會把亞裔品學兼優的樣板,加諸在我們的下一代,來滿足我們的期望。於是我們開始住在富裕地區,關心房子的學區,子女的學業表現,AP課程,課外活動,SAT,申請大學,進入籐校。結果,家庭的親情關係出現矛盾,信仰和生活有很大的落差。身處北美華人精英型的教會,我們這群擁有高等學位的父母,希望孩子從事醫師、律師、工程師這種工作有保障,安穩的職業軌跡。可是不經意的將自己的孩子當獎杯來炫耀,將他們的靈魂獻在世俗祭壇上焚燒。所以,孩子信仰的流失不是一夕之間,是我們身爲父母,卻沒有活出以上帝為中心的生活。
因此,我鼓勵弟兄姊妹,我們需要在神面前安靜下來,反思我們帶領孩子的道路方向是否正確?我們所灌輸給子女的價值觀是否合乎神的心意?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衹要我們悔改認罪,重新審視過去中國人的士大夫價值觀,我們可以走一條蒙福的道路,我們的兒女才會從世俗價值枷鎖的綑綁中釋放,離開這個世界洪流裡轄制我們的錯誤導向。我過去二十幾年教養子女的實驗結果還沒有出來,因爲,他們在效法我們,要等到我的孩子如何帶領他們的孩子,我才會知道。但是,我相信他們也會把這樣的信仰傳承給下一代。
華人教會的講台信息和牧長同工,應該怎樣揣摩上帝的心意,作屬靈遺產的傳承?
這是我的負擔,是從潘霍華牧師(Dietrich Bonhoeffer, 1906-1945)的著作得到啓發。潘霍華牧師的年代,正是在二次大戰前夕,希特勒利用日耳曼民族年輕人的狂熱活力,贏得他們的心。在當代的氛圍下,潘霍華牧師大聲疾呼,教會的首要使命不是去贏得年輕人,而是專心傳講神的道。而年輕人的責任不是去改變教會,而是聆聽神的道。這是一個擲地有聲的提醒。教會贏得年輕人,不是因爲要用年輕人的青春活力來防止教會老化;而是應該讓年輕人認識神話語的寶貴,讓他們的生命因為遇見基督與他的福音而得到徹底的反轉,自然成為教會的肢體。
至於如何明白神的心意,傳承屬靈遺產?我認爲在這個充滿人本思潮,人際紛亂,人心惶惶的世代,我們要停歇奔跑的腳,依靠聖靈所帶來的反省、進行心靈的沉澱。我建議教會同工們舉行退修會和禁食禱告,在神的光照之下,反思Lexington這個教會在家庭服事,青少年事工的前瞻方向。我們計劃決策時,不要讓對活動的專注勝過在聖靈中傳講聖言的莊嚴。在評量事工成效時,數字固然是客觀評估時的依據,但畢竟是一群數字,有時會製造出成功的虛幻假象。因為教會是涉及人的生命光景,因此要關注的是青年人靈命的健康,有更多生命改變的故事被傳述,而不是統計數字成為報表被彰顯。
我舉個例子。我在維吉尼亞的教會是個有豐富屬靈資產的教會。她曾經派出宣教士Lottie Moon(慕拉第,1840-1912)前往山東的第一位女性宣教士(1873-1912)。因爲山東饑荒,她將自己的存糧與弟兄姊妹分享,導致自己營養不良,被送回美國療養。在返回美國途中,於聖誕節前夕病逝日本。因此,為了表彰她的犧牲奉獻精神,美南浸信會的跨國宣教基金是以她的名字來命名。這是個富裕的教會,是美南浸信會的旗艦教會,教會建築外觀優雅,大堂內部設計莊嚴肅穆。很多服事項目都行之有年,聚會時間掐得精准,運作中規中矩。這個教會在1990年代每個主日約有1000多人聚會,2000年聚會人數減少至800多人,2014年我擔任執事會主席,當時聚會人數大約是600多人。我們對人數下降的現象做了調查,結果發現,兒童和青少年事工與家庭事工是教會事工的傳統長項,可是18至28歲的年輕人只佔教會聚會人數的5%。雖然教會臨近大學校園,但是大學生卻不來這裡。我在執事會主席任内,曾經在預算委員會上挑戰我的38位執事和教牧團隊。我説:我們教導弟兄姊妹們宣稱我們是一個宣教的教會,年度預算是1百50萬美元。維吉尼亞大學有兩萬名學生,是一片廣大的宣教工場,可是預算提案中,校園事工經費編列衹有$850,傳達的信息是教會事工的焦點不在青年學生身上。我於是做了個示範,在黑板上畫個十字,四端標上“直接”、“間接”、“教會外”、“教會內”,然後把所有預算項目,經過分類將它們放在四個區域裡。所得的結果是90%的預算經費是用在教會内部,直接受惠的是主内弟兄姊妹(例如:主日學、老人團契、音樂敬拜等);可是用在教會外部,讓非信徒受益的經費,只佔總預算的極小部分,例如:中美洲的暑期短宣(可是參加者需自行募款,教會提供小額的補助),校園事工,流浪漢的餐飲服事。
我心中不勝噓唏。在光鮮亮麗的教會建築之下,事工依舊照著90年代的輝煌時期而行,教會不知道正在經歷無聲的年青人出埃及記(silent exodus)。24年過後,年輕人流失,才赫然發現整個年輕世代的根基已被世俗潮流掏空。許多年輕人失去了理想和夢想,可是教會卻坐失良機,沒有栽培基督徒學生,為上帝國度成為一根蠟燭、一把火,去照亮黑暗的角落,把真光和溫暖帶給這個世界。
這是一個波瀾壯闊的移民時代。每年成千上萬的華人離鄉背井,遠渡重洋,來到異鄉,開拓新天地。許多北美的華人,在華人教會遇見基督,個人的生命被福音的大能所翻轉,教會成為他們屬靈的家。身爲華人第一代的移民教會,面臨嶄新的移民趨勢與時代挑戰,更需要回顧地方堂會的歷史,尋求神設立本地教會的特殊使命,然後在立足的土地上,繼續向後來的移民宣教。但是我呼籲教會,要時常做屬靈體檢,特別是行之有年的事工,在一切如舊的情況下變成巡航模式心態,是危險的警訊。我的美國教會就是殷鑒。(下期待續)
採訪、整理:潘瀾
責任編輯:陳一萍